北宋京城汴梁,一个落魄书生醉倒在青楼门口。围观的人指指点点,却不知这个被皇帝亲笔批示"且去填词"的男人,日后会让整个大宋的歌楼舞榭都传唱他的名字。
这是景祐元年的初春,四十七岁的柳永第四次从贡院走出来。榜上依旧没有他的名字。
他站在人群里,看着新科进士披红挂彩,恍惚间记起二十年前自己第一次来京城赶考的模样。那时他意气风发,自信满满,觉得凭自己的才华,金榜题名不过是时间问题。
可他万万没想到,这一等就是二十年。
柳永出身官宦世家,祖父柳崇做过朝廷高官,父亲柳宜也在地方为官。按理说,这样的家世背景,考个进士不该这么难。
但问题就出在他写的词上。
1. 一首词引发的灾难
柳永第一次落榜后,心里不服气。他觉得自己的文章写得极好,考官一定是眼瞎了。
于是他写了一首《鹤冲天》,里面有句"忍把浮名,换了浅斟低唱",还说自己"才子词人,自是白衣卿相"。
这话传到宋真宗耳朵里,皇帝当场就怒了。
真宗正在大力整顿文风,下令禁绝"浮靡之词"。他觉得读书人就该正正经经写文章,怎么能成天泡在青楼里写这些靡靡之音?
柳永再次参加科举时,真宗亲自过问。当看到柳永的名字,皇帝在旁边批了四个字:"且去填词。"
这四个字,彻底断了柳永的仕途。
从此以后,无论柳永文章写得多好,考官都不敢录取他。谁敢跟皇帝的批示对着干?
柳永拿着这份屈辱,走进了青楼。
既然朝廷不要我,那我就写给百姓听。他心想,反正我这辈子是当不了官了,不如就做个"白衣卿相",在民间称王称霸。
他开始频繁出入各大歌楼,专门为歌女们写词。这些词不同于以前文人写的小令,柳永创造出一种全新的形式——百字以上的长调。
《望海潮》就是在这个时期写出来的。
这首词写尽了杭州的繁华盛景,从钱塘江潮到西湖美景,从市井烟火到歌舞升平,每个字都带着画面感。
"东南形胜,三吴都会,钱塘自古繁华。"
"重湖叠巘清嘉,有三秋桂子,十里荷花。"
歌女们争相传唱,很快就火遍了整个江南。据说后来金主完颜亮听了这首词,被杭州的繁华所吸引,竟然起了南侵之心。
2. 青楼里的"柳三变"
柳永原名柳三变,后来才改名柳永。在青楼里,大家还是喜欢叫他"柳七官人"。
他长得不算英俊,甚至有些清瘦落魄。但歌女们就是喜欢他。
为什么?
因为柳永懂她们。
那个时代的青楼女子,地位低下,被人视为玩物。但柳永不一样,他把她们当成有血有肉的人来写。
《雨霖铃》里写离别的痛苦:"执手相看泪眼,竟无语凝噎。"
《蝶恋花》里写相思的煎熬:"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。"
这些词写出了歌女们心底最柔软的部分。她们或许不懂什么诗词格律,但她们听得出来,这个落魄文人是真的把她们当人看。
很快,汴梁城里流传起:"不愿穿绫罗,愿依柳七哥;不愿君王召,愿得柳七叫;不愿千黄金,愿中柳七心;不愿神仙见,愿识柳七面。"
这句话传得很广,连皇宫里都有人知道。
宋真宗听了,更加生气。一个落榜书生,居然在民间混得风生水起,这成何体统?
但柳永已经不在乎了。他把自己的处境写进词里:"才子词人,自是白衣卿相。烟花巷陌,依约丹青屏障。幸有意中人,堪寻访。"
他用这种方式,跟整个主流社会对抗。
3. 狂妄背后的辛酸
表面看起来,柳永活得很潇洒。他成天泡在青楼里,有酒有歌,还被一群美女围着转。
但只有他自己知道,这份潇洒里藏着多少辛酸。
他出身官宦世家,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"学而优则仕"。父亲对他寄予厚望,希望他能光耀门楣。
可他考了二十年,连个进士都考不上。
每次回家,父亲都会问:"考上了吗?"
他只能低着头,说还没有。
父亲叹气,不再说话。那种失望的眼神,比任何责骂都让人难受。
兄弟们都考上了进士,在朝廷里做官。只有他,还在青楼里混日子。
家族聚会的时候,大家都不太愿意提到他。仿佛他是家族的耻辱,是那个不该存在的异类。
柳永把这些委屈都写进词里。
"多情自古伤离别,更那堪冷落清秋节。"
"今宵酒醒何处?杨柳岸晓风残月。"
这些句子看似写的是离别相思,其实写的是他自己的处境。一个被主流社会抛弃的人,在边缘地带苦苦挣扎的模样。
有人说他狂妄自负,其实那不过是他保护自己的盔甲。
4. 皇帝换了,命运转机
宋真宗去世后,宋仁宗继位。
这位新皇帝比较宽厚,对文人也更加包容。景祐元年开科取士,柳永已经四十七岁了。
他决定再试一次。
这次考试,他不再写那些风花雪月的词,而是老老实实写策论文章。他把自己对国家大事的见解,全都写进了答卷里。
考官看了他的文章,觉得写得不错。但看到名字,又犹豫了。
这不是那个"且去填词"的柳永吗?敢录取他吗?
最后,考官还是把他的名字上报了。宋仁宗看了文章,觉得确实写得好,于是批准录取。
柳永终于考上了进士。
那一年,他四十七岁,已经白了头发。
放榜那天,柳永站在人群里,看着自己的名字。他没有想象中的狂喜,反而觉得有些恍惚。
二十多年的等待,就为了这一刻吗?
回到住处,他给父亲写了一封信,告诉他自己终于考上了。但父亲已经去世多年,这封信注定寄不出去。
柳永被任命为余杭县令,从此开始了他迟来的官场生涯。
5. 回归仕途的困境
当上官后,柳永才发现,自己跟这个体制格格不入。
朝廷里的官员,大多是二三十岁就考上进士的。他们年轻有为,懂得官场规矩,知道该说什么话,该做什么事。
而柳永已经快五十岁了,在青楼里混了二十多年。他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规矩,也不愿意去学。
同僚们私下里议论他:"这个柳永,就是那个写艳词的吧?怎么也能当官?"
有人当面讥讽他:"柳大人,给我们写首词听听呗。"
柳永听出了嘲讽的意味,但他只是笑笑,不说话。
他知道,在这些人眼里,自己永远是个异类。哪怕当了官,也洗不掉"词人"的标签。
几年后,柳永被调到屯田员外郎的位置。这个职位不高不低,也没什么实权,就是个闲职。
他明白,朝廷给他这个职位,不过是做做样子。毕竟他考上了进士,总得给个官当。但真正重要的位置,是不会给他的。
柳永不再挣扎了。他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工作,闲暇时还是会写词。
只是这时候写的词,跟以前不太一样了。少了些风花雪月,多了些人生感慨。
"系我一生心,负你千行泪。"
"此去经年,应是良辰好景虚设。"
这些句子里,藏着一个中年男人对命运的无奈和妥协。
6. 最后的日子
柳永在官场上混了十几年,始终没能升迁。
他不是不想往上爬,而是根本没机会。那些掌握权力的人,从骨子里看不起他。
一个写艳词的人,怎么配坐在朝堂之上?
晚年的柳永,身体越来越差。他还在写词,但已经没有年轻时的激情了。
他写过一首《临江仙》,里面说:"鬓华虽改心无改,试把金觥,旧曲重听。"
这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。我老了,头发白了,但心还是那颗心。
皇祐五年,柳永在襄阳去世,享年七十一岁。
他死的时候,身边没什么钱。家里人凑不够下葬的费用,最后还是那些青楼歌女凑钱,把他风风光光地送走了。
她们披麻戴孝,为他守灵。据说那天,襄阳城里所有的歌楼都停业了一天,为柳七官人送行。
这个被主流社会排斥的人,最后却得到了民间最高的礼遇。
柳永死后,《宋史》里没有他的传记。堂堂一个进士出身的官员,居然连史书都不愿意记载他。
但他的词流传了下来。
《乐章集》里收录了他的两百多首词,每一首都在民间传唱。有人说,凡有井水处,皆能歌柳词。
这或许是对他最好的纪念吧。
柳永的一生,像是一场漫长的对抗。他对抗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,而是整个时代的价值观。
那个时代认为,读书人就该考科举,当官,光宗耀祖。写词是不务正业,泡青楼更是不知廉耻。
但柳永偏偏选择了另一条路。他用自己的方式活着,哪怕被人唾弃,也不愿意违背本心。
这种坚持是需要代价的。他付出了二十年的青春,付出了家族的认可,付出了仕途的前景。
但他也收获了民间的爱戴,收获了文学上的成就,收获了后世的尊重。
到底值不值?
或许连柳永自己也说不清。
他只是在那个特定的时代,用自己的方式活过一回。活得潇洒,也活得辛酸;活得张扬,也活得孤独。
历史没有给他一个正式的位置,但百姓的心里有。那些在田间地头传唱的词,那些在酒楼茶肆流传的故事,都是对他最好的肯定。
一个人的价值,不该由庙堂决定,而该由人心衡量。柳永用自己的一生,证明了这个朴素的道理。
